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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鈴沛

台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

 

論文提要

本文從《河上公注》的道論切入,指出《河上公注》以元氣論道,具備了漢代氣化為宇宙論的一般特徵。也指出了《河上公注》道論的特色,在於以「空」、「空虛」來詮釋《老子》的「道」,使「道」兼具了「空間」與「元氣」二義。此外,又把賞善罰惡的主宰義帶入「道」的詮釋中,使「道」具備了人格神的主宰義。基於道論這樣的特色,《河上公注》在養生修養上,特別注重情欲空虛、五臟空虛和綿綿若存的用氣之方,再加上安靜寡欲,強力行善,體察道意,形成了多元的養生觀。

 

關鍵詞:老子、河上公注、養生、元氣、論道

一、前言

根據《漢書.藝文志》所載,《老子》的相關著述僅見老子鄰氏經傳四篇、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、老子徐氏經說六篇、劉向說老子四篇。 《河上公注》首見著錄於《隋書.經籍志》,因此,有些學者認為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不僅非漢人所為,且時代晚於王弼注。然而,有關河上公的事跡,《史記.樂毅傳》中,已經有所記述:

樂臣公學黃帝、老子,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,不知其所出。河上丈人教安期生,安期生教毛翕公,毛翕公教樂瑕公,樂瑕公教樂臣公,樂臣公教蓋公,蓋公教於齊高密、膠西,為曹相國師。

河上公之老子學六傳而至秦漢之際的曹參,那麼,河上丈人的活動年代,應該在戰國末年,魏晉時人確實是這樣認的。 但是,在葛洪的《神仙傳》中,編造了一個河上公示現神變向漢文帝傳授《老子注》的神話。 但此說唐宋以來就已經不斷地受到質疑。 因此,學界對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成書年代,有種種的意見,但大致不出魏晉之作和漢代之書兩種說法。 韓國學者吳相武綜合各家之說,詳加論證,認為由版本變化來看,《老子指歸》較近帛書《老子》,皆以德經在前,道經在後;《老子河上公章句》與《老子想爾注》則道經在前,德經在後。又因王充《論衡》中有幾節文字與《河上公章句》的思想內容相當一致,因此斷定《河上公章句》成書時代較王充《論衡》為早,較嚴遵《老子指歸》為晚,大抵在西漢末至東漢初之間。 這是目前,在學術界較多人取信的說法。

「治國治身一理相通」是黃老學的思想特色之一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也接受了這一基本預設,但是,在治國治身兩者之中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明顯更偏向於治身,以治身為治國之根本。 本文則以其治身養生思想為討論重點。

 

二、《河上公注》的「道」論

(1)「道」與「元氣」

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成書年代大抵在西漢末年至東漢中葉以前,代表了黃老養生思想盛行、氣化宇宙論成熟,由道家養生向道教過渡的作品。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把「道」分為可道之經術政教之道,和不可道之自然長生無為之「道」:

經、術、政、教之道也。非自然長生之道也。常道當以無為養神,無事安民,含光藏暉,滅跡匿端,不可稱道。(第一章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注)

無名者,謂道。道無形,故不可名也,始者,道本也。吐氣布化,出於虛無,為天地本始也。(第一章「無名天地之始」注)

元氣生萬物而不有。(第二章「生而不有」注)

經術政教之道,與自然長生之道不同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所著力詮說的,當然是自然長生無為之常道,認為常道可以無為養神、無事安民。這樣的「道」,是含光藏暉、滅跡匿端、無形無名,卻是始成天地萬物的本始,故言:「道自在天地之前」、「道乃先天地生」(第四章「象帝之先」注)

無形無名的「道」,是如何始成萬物呢?《老子河上公注》說「道」吐氣布化,出於虛無,而為天地萬物之本始。第二章「生而不有」注又說:「元氣生萬物而不有」,第十章和五十一章「生而不有」注,同樣都說:「道生萬物,無()有所取」。 在在顯示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是以「元氣」詮釋《老子》之「道」的,所以說:「萬物始生,從道受氣」,又說:「萬物皆得道精炁而生,動作起居,非道不然」(二十一章「以閱眾甫」注)

本來,在《管子》四篇中,已經把「道」視為「氣」,如<內業>說:「夫道者,所以充形也」;<心術下>又說:「氣者,身之充」。 《呂氏春秋》把「道」視為太一未分之「氣」。 《淮南子》在「道」用論的層次上,帶入了一氣之化的概念,充實了《老子》道用論的生化圖式。 而「元氣」生天地萬物之說,也普遍見於漢代的學術著作中,如《白虎通.天地》說:「地者,元氣之所生,萬物之祖也」。 王充《論衡.言毒》:「萬物之生,皆稟元氣」。 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以「元氣」注釋「道」,體現漢代氣化宇宙論的時代特徵。

(2)「道」與「空」

為了要說明「道」無形無名的特性,《老子》中常以「無」來稱「道」,並以「無」來作為「道」之譬喻指況,如十一章說:「三十輻共一轂,當其無,有車之用。埏埴以為器,當其無,有器之用。鑿戶牖以為室,當其無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為利,無之以為用」。在本章的語言脈絡中,這裡的「無」,確實是指有無之「無」,而非指超驗之「無」。然而,若聯繫著《老子》道論的整體思想來說,這章所說的「無」應是作為無形無名、超越感官認知之「道」的譬喻指況。但是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卻根據這裡的「無」,衍生出以「空虛」、「空無」解「道」的詮釋:

古者車三十轂,法月數也。共轂者,轂中有孔,故眾輻共湊之。……無,謂空虛,轂中空虛,車得其行,轝中空虛,人能載其上也。……器中空虛,故得有所盛受。……言戶牖空虛,人得以出入觀視,室中空虛,人得以居處,是其用。……言虛空者,乃可用盛受萬物,故曰,虛無能制有形,道者空也。

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以「空虛」釋「無」,而「空虛」是指轂中之孔穴,車中、器中之空間、室中之空洞,正因為這些空虛之處,才能使它們發揮作用,故曰:「言虛空者,乃可以盛受萬物」。因此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「空虛」其實是取「空間」的意義。然而,《老子》十一章是以「無」譬喻指況「道」的。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既然以「空間」釋「無」,那麼,自然便引生出以「空間」釋「道」之一義,故曰:「道者空也」。不過,前此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都是說「空虛」,而今卻說「虛無能制有形,道者空也」,沒有直接說「空虛能制有形,道者空虛也」,則「虛無」、「空虛」、「空」三者之間,似乎是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中隱微之處。若「空虛」是取「空間」義,那麼,「虛無能制有形,道者空也」一句,最簡單的,可以理解為「空間能制有形,道者,空間也」。然而,上文已經說過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是以「元氣」釋「道」的,以「虛無」、「空虛」形容「元氣」的無形無名,超越感官認知,是可以理解的。「元氣」微妙淵深,彌漫宇內、充斥天地,說其為「虛無」、「空虛」都是可以的,然而,說其為「空間」便不通了。因此,我以為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於此處,是刻意從「空虛」義滑動至「虛無」義的,並不是簡單的用語上的不統一而已。不過,「空間」義也是《老子河上公注》「道」論中的特色之處(詳下文),因此,他往上再翻出一「空」,以「空」釋「道」,這樣,「空」既不囿於「空虛」,也不拘於「虛無」,而是統攝「空虛」與「虛無」。這樣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「道」論,便統攝了「空間」與「元氣」二義了。(3)「道」與「天」

「天」在殷周之際,是宗教信仰之「上帝」,天有自己的好惡,發號施令,祂的號令稱為「天命」。 這種對於天的信仰,在《論語》中,仍然有所保留,如孔子說:「獲罪於天,無所禱也」(<八佾>)、又說:「知我者其天乎!」(<憲問>)、又說:「君子有三畏:畏天命,畏大人,畏聖人之言。」(<季氏>)。 在《墨子》中,又強調了天的意志,稱為「天志」,認為「兼愛」就是上天的意志。儘管天志、天命和天能賞善罰惡的思想,遭到《荀子》理性的批判,說:「天行有常,不為堯存,不為桀亡」。 但是,在漢代天人感應的基本預設中,天仍然是賞善罰惡的最高主宰,而有天殃、譴告之說。 漢代哲學更進一步以「氣」為作天殃、譴告的感應原理,說:「天地之氣,以類相應,譴告人君,甚微而著」,又說:「類同相召,氣同則合,聲比則應」。 認為萬物之間屬同質同源同理者,必然會相互感應,人與天地萬物,含著有機的內在聯繫。 天能賞善罰惡的思想,也摻進了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中:

天道雖寬博,善謀慮人事。修善行惡,各蒙其報也。天所網羅,恢恢甚大,雖疏遠,司察人善惡,無有所失。(<任為>第七十三)

天道雖然寬博恢廣,讓人感受不到祂的存在,但是,卻能司察人間善惡,施與善惡報應,是道德仲裁的主宰,天能使正身之人,使至有國,無事無為之人,天使之取天下而為主。 進一步,《河上公注》把「天」這種主宰義帶入《老子》「道」論的詮釋中,說:

人能強力行善,則為有意於道,道亦有意於人。(<辯德>第三十三)

在《老子》中,是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」(第五章),又在二十五章中,說: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」。則天地不仁,乃是取法於道之自然無為。但是,在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中,「道」不再一味地表現為清靜無為,無施無作的超然道體,而是在深遠之中體現其意志,稱為「道意」,故云:「深思遠慮,味道意也」(<恩始>第六十三),又云:「獨畏有所施為,恐失道意」(<益證>第五十三)。在<辯德>三十三中,不僅體現了「道」無所施為的深遠意志,更體現了「道」有意於強力行善之人,成為與主宰之「天」一樣,具有賞善罰惡的意志。

 

三、身體觀

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宇宙論思想,基本上襲用戰國秦漢氣化宇宙論的模式,其論宇宙演化歷程,與嚴遵《老子指歸》頗為接近:

道始所生者一。一生陰與陽也。陰陽生,和氣濁,三氣分為天地人也。天地共生萬物也,天施地化,人長養之也。(四十二章:「道生一,一生二, 二生三,三生萬物」注。)

德一也。一主布氣而畜養。(五十一章「德畜之」注)

「道」在《老子》中,是超驗的形上本體,而在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中,雖然仍保留了「道」淵深微妙的特質,如說「道無形,混沌而成萬物,乃在天地之前」(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」注),又說:「道淵深不可知,似為萬物之宗祖」(「第四章「淵乎似萬物之宗」注」)。但是,在說「道」之化生作用時,便帶入了「氣」的觀念,如說「道唯恍忽,其中有一,經營主化,因氣立質」(「淵兮似萬物之宗」注),「道育養萬物精氣,如母之養子」(「可以為天下母」注),又說:「道唯窈冥無形,其中有精實,神明相薄,陰陽交會也」(「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」注)。在四十二章注中,《河上公注》根據《老子》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」的章節,把陰、陽、和氣的概念,系統化地帶進了《老子》的宇宙論詮釋之中。對照五十一章注,可知「道生一」之「一」即是「德」,從「一生陰陽」和「一主布氣而畜養」,可知「一」是陰陽二氣未分之混沌狀態,「二」是指陰、陽,「三」是指陰、陽、和氣。這種以陰、陽、和氣充實《老子》一、二、三的詮釋方式,與《老子指歸》相當接近。但是,在《老子指歸》中,氣的概念,要到「二生三」的階段才正式攜入,前此,嚴遵仍然極力維持「道」在《老子》中的虛無特性。但是,在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中,雖然有些地方仍然也說「道無形」、「出於虛無」(第一章「無名天地之始」注),又說「道」是「無音聲」、「空無形」(二十五章「寂兮寥兮」注),但是,他事實上是以「元氣」來詮釋「道」體的(詳上文),而陰陽二氣可以說是「道」或「元氣」的分化,所以在三十二章「道常無名」注說:「道能陰能陽,能弛能張,能存能亡,故無常名也」。

然而,如果「道」是陰、陽未分化之「元氣」,那麼,「道」應該就是「一」,這樣,「道始所生者一,一生陰與陽也」的「一」或「德」所指到底為何呢?二十五章注說:

道通行天地,無所不入,在陽不焦,託陰不腐,無不貫穿……道育養萬物精氣,如母之養子。(「周行而不殆,可以為天下母」注)

道清淨不言,陰行精氣,萬物自成也。(「天法道」注

「道」雖然在陽託陰,但是,在「道」(元氣)與陰、陽之間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加入了精氣的概念,使精氣成為了「道」(元氣)與陰、陽之間的過渡階段,此階段是元氣逐漸落實而尚未分化為陰陽二氣的階段。精氣的概念始於《管子.內業》, 「精氣」雖然是指氣之精微者,然而,相對於「淵深不可知」的「道」(元氣)來說,精氣是「道」顯露形跡的微兆,相當於「道」始所生者之「一」。就陰陽未分之狀態而言,「道」與「一」都是混然未分之統體。所以,在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中,有些地方便乾脆以「道」釋「一」,如三十九章「萬物得一以生」注說:「言萬物皆須道以生成也」,直接把「一」解釋為「道」。 因此,若以氣化的概念,完整地表詮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理論架構,他的生化圖式應該是:元氣()→精氣()→陰、陽()→陰、陽、和氣()→萬物。

上文在論述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「道」論時,已經說過《河上公注》的「道」統攝了「元氣」與「空間」二義,在其宇宙論中,「空間」義便顯出其大用,第五章「天地之間」注說:

天地之間空虛,和氣流行,故萬物自生。

四十二章「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」注說:

萬物中皆有元氣,得以和柔,若胸中有藏,骨中有髓,草木中有空虛與氣通,故得久生也。

天地之間必須要有空間場域,才能使陰、陽、和氣流行,萬物才能長生。不僅天地之間需要有空間場域讓和氣流行,萬物之中,不管人物草木,其中亦必有空虛之處,如人身中有五藏、骨中有髓、草木中有空虛,才能與氣相通,才能得到生存長養的能量。因此,「空間」是讓元氣得以實現其長養畜育萬物功能的重要場域,沒有「空間」,則一切氣化流行皆不能實現,我想,這正是《老子河上公注》「道」論兼「空間」、「元氣」二義的原因所在。

元氣化生萬物,是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宇宙論思想的基本論述,但是,若要討論人的問題時,便要更進一步探討神明的問題,即人的精神活動的根源性問題。在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中,「神明」並不見於元氣()→精氣()→陰、陽()→陰、陽、和氣()→萬物的生化圖式,那麼,人的精神活動根源何處呢?第六章「是謂玄牝」注說:

天食人以五氣,從鼻入,藏於心,五氣清微為精神聰明,音聲五性。……地食人以五味,從口入,藏於胃,五味濁辱,為形骸骨肉,血脈六情。

從這一章注可見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認為人之精神來源於「五氣」。何謂「五氣」?《老河上公注》僅此一見,沒有詳論。查《黃帝內經》,「五氣」應該是指春氣、夏氣、秋氣、冬氣、土氣,而非一般所理解的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氣。 《黃帝內經》並就「五氣」、「五味」與「神」的關係有更細緻的說明:

天食人以五氣,地食人以五味。五氣入鼻,藏於心肺,上使五色修明,音聲能彰;五味入口,藏於腸胃,味有所藏,以養五氣,氣和而生,津液相成,神乃自生。

《黃帝內經》五氣、五味之說,應該是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之所本。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只說天食人以五氣,五氣清微為精神聰明、音聲五性。卻沒有說明五味與五氣之關係。根據《黃帝內經》所述,人呼吸五氣,藏於心肺,能使五臟之氣暢旺,外顯為五色修明,音聲能彰。人食五味,藏於腸胃,經消化吸收,成為滋養人體五臟的養份,以養五臟之氣,五氣和順,津液相成,神乃自生,精神飽滿。在《黃帝內經》中,天之五氣、地之五味、同為五臟之氣的重要來源,而且,後天之五味是滋養五氣的重要來源,因此,不僅要重視天之五氣,也要重視五味之調節,才能使精神旺盛,身體健康,並以此建構中國古代的醫藥衛生理論。與《黃帝內經》比較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在五氣、五味、精神的相互關係的論述上,顯然不及《黃帝內經》來得周密。只說五氣清微為精神聰明,卻沒有討論五味與五氣的關係。不過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養生思想,卻是基於對五氣與精神聰明的關係的認知而發展出來的。

 

四、愛氣則身全的養生觀

上文在討論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「道」論和氣化宇宙論時,已經帶出了道、元氣、精氣、陰、陽、和氣、精神、空間等概念,而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養生論,也是圍繞著這些概念而展開的。

首先,「道」在《老子》中是天地萬物的形上本體,《河上公注》也在《老子》的基礎上說:「萬物皆恃道而生」(三十四章「萬物恃之而生」注)、「萬物皆須道以生成」(三十九章「萬物得一以生」注)。然而,因為《老子河上公注》以「氣」充實「道」之生化歷程,故又說:「萬物皆歸道受氣」(三十四章「萬物歸焉而不為主」注)。儘管氣可以細分為元氣、精氣、陰陽和氣、五氣等種種名目,然而,總的來說都是氣,所以說:「治身者,愛氣則身全」(第十章「愛民治國」注)。但是,分解地說,則又可以分為元氣、精氣、和氣、神等。所以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在討論養生問題時,有時會說到「元氣」,如說「言鼻口之門,是乃通天地之元氣所從往來」(第六章「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」注)。有時會提到「精氣」,如說「治身者,呼吸精氣,無令耳聞也」(第十章「能無知」注)、「守精氣使不亂,則形體能應之而柔順」(第十章「專氣致柔」注)。有的場合會說「和氣」,如說「人生含和氣,抱精神,故柔弱也。人死,和氣竭,精神亡,故堅強也」(七十六章「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堅強」注)。有時會說「神」,如說「人能養神則不死也」(第六章「谷神不死」注)。總之,《河上公注》會根據《老子》章節巧妙地而使用道、元氣、精氣、和氣、神等不同的詞彙, 然而,不管是元氣、精氣還是和氣,在本質上他們都是同質的,只是層次不同而已:「道」是萬物之形上本體;「元氣」是「道」的實質內容,稱其為「元氣」,是就其混然統體,無狀無名說的;「精氣」是「元氣」稍稍往下落實為氣之精微者;「和氣」是指陰陽交溝以成和的調和之氣,是「元氣」落實在人體萬物中的形態。「大和」之和,在《河上公注》中屬於精氣的層次; 「神」或「精神」是元氣、精氣或五氣落實在人體中,所展現為耳聰目明的神志作用,也是支撐生命活動的原動力。

養生以養神為要,這是養生家的共說,如《文子》說:「老子曰:治身,太上養神,其次養形,神清意平,百節皆寧,養生之本也,肥肌膚,充腹腸,供嗜欲,養生之末也。」 這個說法,在《淮南子.泰族訓》中,也加以引用。 《文子》所引的「老子曰」,並不見於今本《老子》,儘管如此,這仍然不失為戰國秦漢養生家對於養生問題的基本看法。然而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是把人的精神現象視為五氣落實在人體中所展現的作用,因此,養神也是需要由養氣而達成。這一點,若與嚴遵《老子指歸》比較,便能清晰地呈現:嚴遵的宇宙論圖式是:道、德()、神明()、清濁和()、陰陽和氣、萬物。神明被放置在陰陽氣化之先,這樣的宇宙論安排,決定了嚴尊重於養神而略於養氣的養生思想。 而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則神、氣並重,主張愛氣養神,如說:「人能自節養,不失其所受天之精氣,則可以久」(「辨德」第三十三)、「人能以氣為根,以精為蒂,如樹根不深則拔,蒂不堅則落,言深藏其氣,固守其精,使無漏泄」、「深根固蒂者,乃長生久視之道」(「守道」第五十九)。以下就「空虛」、「用氣」與「行善」三點,論述《河上公注》的養生思想。

1.空虛

《老子河上公注》認為天地間空虛,和氣流行,才能萬物生育並作,故云「天地之間空虛,和氣流行,故萬物自生」(第五章「天地之間」注),落實在人體之中,人胸中有臟,骨中有髓,草木中空,才能與天地之氣相通(詳上文)。因此,養生之要,亦在於「空虛」:

人所以生者,為有精神,託空虛,喜清淨,飲食不節,忽道念色,邪僻滿腹,為伐本厭神。(七十二章「無厭其所生」注)

因為注意到天地之間有廣闊的空間,才能讓和氣流行,萬物生長。因此,引伸出「空虛」的養生哲學。當然,在養生問題上所說的「空虛」,就不是簡單地可能用「空間」理解,而是由「空間」義啟發情欲空虛和五臟空虛兩個層次,而以情欲空虛為主導。由於精神託空虛、喜清淨,因此,養生亦應重空虛清淨:

夫唯獨不厭精神之人,洗心濯垢,恬泊無欲,則精神居之不厭也。(七十二章「夫唯不厭,是以不厭」注)

人能除情欲,節滋味,清五藏,則神明居之也。(第五章「天地之間」注)

治身者當除情去欲,使五藏空虛,神乃歸之也。(十一章「三十輻共一轂」注)

洗心濯垢、恬泊無欲、除情去欲,這是一種滌除性靈、使情欲空虛的工夫,當心靈空出一個空間來之後,精神便會居之不厭。伴隨著情欲空虛,便可以收到以下兩方面的效益:

一方面是因為情欲空虛,因而能節制飲食滋味,使五臟空虛,當此形質之身能空出一個清淨的空間來之後,精神乃來歸,故云「飲食不節,忽道念色,邪僻滿腹,為伐本厭神」。可見《河上公注》認為身心都要空出空間來,精神才會源源不絕地注入,從而使生理機能暢旺。

另一方面,若情欲充斥,忽道念色,就會害神傷身,如能情欲空虛,則能保守精神元氣,不致泄精傷身,十二章注說:

貪淫好色則傷精失明也。好聽五音則和氣去心,不能聽無聲之聲。人嗜五味於口,則口亡,言失於道味也。……難得之貨謂金銀珠玉,心貪意欲,不知厭足,則行傷身辱也。守五性,去六情,節志氣,養神明。目不妄視,妄視泄精於外。

這裡所說的傷精泄精,並不僅指男女色欲之泄精漏精,而是更廣泛地指一切色聲五欲等欲望,目好色、耳好聲、口好味、心貪財貨,若不知節制,都足以傷精泄精,傷害身體,第六章「谷神不死」注,說:「人能養神則不死也。神,謂五藏之神也。肝藏魂,肺藏魄,心藏神,腎藏精,脾藏志,五藏盡傷,則五神去矣」。因此,若情欲熾盛,五臟精神受傷,則五神離去,人體夭亡。因此,養生之要,在於節制情欲,使精神、五臟空虛,以養神明。

2.用氣

如果說情欲空虛以養神明,是消極的留神、養神的方法,那麼,在清心寡欲,五臟空虛的基礎之上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更進一步提出積極的「用氣」之方:

言不死之道,在於玄牝。玄,天也,於人為鼻。牝,地也,於人為口。天食人以五氣,從鼻入,藏於心,五氣清微為精神聰明音聲五性,其鬼曰兆魂者,雄生也。主出入人鼻,與天通,故鼻為玄也。地食人以五味,從口入,藏於胃,五性濁厚為形骸骨肉血脈六情,其鬼曰魂魄者,雌也。主出入於口,與天地通,故曰,為牝也。(第六章「是謂玄牝」注)

把「玄牝」比附為天、地,落實於人體為鼻、口。天地生人物,故人要求長生不死,重點在於鼻口。天有五氣,人呼吸五氣與天通,故能養人之精神、聰明、音聲、五性。地出五味,人食五味藏於胃,化為營養,滋長形骸、骨內、血脈、六情。雖然在第六章注釋中,以天地、五氣五味對舉,理論上來說,應該用氣與飲食並重,然而,在其討論養生之方時,卻明顯只偏重「用氣」的說明,而對於飲食之方,並沒有多加論述:

根,元也。言鼻口之門,是乃通天地之元氣所從往來。(第六章「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」注)

鼻口呼吸喘息,當綿綿微妙,若可存復,若無有。用氣常寬舒,不當急疾勤勞也。(第六章「綿綿若存,用之不勤」注)

人精神好安靜,馳騁呼吸,精神散亡,故發狂也。(十二章「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」注)

上文已經說過,元氣、精氣(精神)、和氣,雖然有不同的名稱,然而,他們基本上都是同質的,只是在氣化生物的流行過程中精粗層次不同而已。既然鼻口之門能通天地元氣,那麼,呼吸之術便要特別講究。既然說精神託空虛、喜清靜,那麼,用氣之方亦應符合空虛清靜的原則,當綿綿微妙,若有若無,寬舒安靜,勿使馳騁呼吸,使精神散亡。

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養生思想與《老子指歸》比較,雖然仍強調情欲空虛的心靈境界,但是,卻更多地談及節制飲食、五臟空虛和用氣寬舒的技術性問題,與《老子指歸》的重境界而輕技術,明顯不同。

3.體察道意

上文已經說到《河上公注》是把《老子》的「道」與古代司察善惡的信仰之「天」掛搭在一起的。「天」不僅能司察人之善惡,而且有其意志,使善惡各蒙其報。因此,體察道意或天意也是養生修道之士所必須要勉力而行的:

夫抑高舉下,損強益弱,天之道也。天道損有餘而益謙,常以中和為上不欲使人知己之賢,匿功不居榮,畏天損有餘也。(<天道>第七十七)

人能謙下如深谿,則德常在,不復離於己。……德不差忒,則長生久壽,復歸於無窮極也。(<反朴>第二十八)

夫聖人懷通達之知,託於不知者,欲使天下質朴忠正,各守純性,小人不知道意而妄行強知之爭,以自顯著,內傷精神,減壽消年也。(<知病>第七十一)

天道惡煩濁,人心惡多欲。……人乃天下之神物也。神物好安靜,不可以有為而治也。以有為治之,則敗其質朴。(<無為>第二十九)

天道無有親疏,唯與善人,則與司契者也。(<任契>第七十九)

人能強力行善,則為有意於道,道亦有意於人。 (<辯德>第三十三)

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,道意也在於謙退,所以,人應該謙下如深谿,懷通達之知,託於不知,莫妄行強知之爭,則能常德不離,德不差忒,則能長生久,若自顯榮則內傷精神,減壽消年。天道惡煩濁,人心惡多欲,而人乃天下之神物,神物也好安靜,因此,治國養生也應安靜寡欲,復歸質朴。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,因此,人也應強力行善,才能得到道的眷顧。「道亦有意於人」的說法,已經稍有把「道」上昇為人格神的意味,而在《老子想爾注》中得到更進一步的發揮。

 

五、結論

在道論上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 以「元氣」詮釋《老子》的「道」,與漢代大部分的道論一致,體現了漢代氣化宇宙論的時代特徵。比較特別的是,「無」在《老子》中,往往是指無形無名,超越感官認知的「道」,而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則以「空」、「空虛」來詮釋「無」,並且更往上再翻出以「空」釋「道」一義,這樣,「空」既不囿於「空虛」,也不拘於「虛無」,而是統攝「空虛」(空間義)與「虛無」(無形無名的元氣)。這樣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的「道」論,便統攝了「空間」與「元氣」二義,這正是《河上公注》道論的特色之一。另一個特色則是:把賞善罰惡的主宰義帶入了《老子》的「道」的詮釋之中,「道」不再一味地表現為清靜無為,無施無作的超然道體,而是在深遠之中體現其意志,稱為「道意」,與主宰之「天」同義。

把「道」落實到身體觀和養生論時,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就特顯了「空間」義,認為天地之間必須要有空間場域,才能使陰、陽、和氣流行,萬物才能長生。不僅天地之間需要有空間場域讓和氣流行,萬物之中,不管人物草木,其中亦必有空虛之處,如人身中有五臟、骨中有髓、草木中有空虛,才能與氣相通,才能得到生存長養的能量。因此,「空間」是讓元氣得以實現其長養畜育萬物功能的重要場域,沒有「空間」,則一切氣化流行皆不能實現,落實在養生修練上,則以情欲空虛為主導,而以五臟空虛為輔助,又特別提出了綿綿微妙,若有若無的用氣之道,應該是古代氣功的形態,加上安靜寡欲,強力行善,體察道意,就形成了《老子河上公注》多元的養生思想。

 

參 考 文 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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