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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俊威 副教授
華梵大學東方人文思想研究所
Huang Chun-Wei
Vice Professor of the Graduate institute of Asian Humanities in Huafan University
jivakasya@gmail.com

 

論文提要
自從2016年3月5日至3月26日為止,我有幸應邀在蓮華佛學研究開了一門名為「弘明集」的中國佛教專題課程,為期共有四週,一開始我就討論到有關魏晉時期中國佛教史上的「神滅」與「神不滅」之爭的問題。當然,依我過去對印度部派佛教的研究心得來看,其實,中國佛教史上的「神滅」與「神不滅」之爭,主要是繼承了印度佛教史中有關犢子部(Vtsputrya)的「補特迦羅論」(pudgalavada)所引申的輪迴主體問題。然而,這一個原本屬於犢子部「補特迦羅論」的議題,在印度佛教史中所面對的情況,卻跟在中國佛教史中所面臨的背景,可以說是完全的截然不同。
首先,在印度的犢子部之所以要提出「補特迦羅論」,主要是在反對說一切有部(Sarvstivdin)的「補特迦羅無我論」(pudgalanirtmavada);或者又可稱為「人無我論」;這就是一般佛教徒誤以為是佛陀所說的「無我論」 。這是一種對古奧義書中所主張的「梵我論」(tmavada),從「主體我」(pudgaltman;人我)方面,去作根本上的徹底否定。由於犢子部反對說一切有部這一種為了對抗古奧義書中的「梵我論」,而去否定一個輪迴主體我的「人無我論」,從而使得犢子部從說一切部中正式分裂出來,成為了另一個獨立的部派。有關這一個議題的討論,在南傳七論中的《論事》(kathvatthu),就有詳細記載有關化地部(Mahsaka)與犢子部之間的辯論過程,是研究犢子部「補特迦羅論」最早出現的珍貴歷史文獻。
因此,假如是依說一切有部的「人無我論」來作分析的話,那麼,它就是一種為了對抗古奧義書中的「梵我論」,而無意中去否定輪迴主體我的理論,是一種不折不扣的「神滅論」。雖然,說一切有部在否定「人我」的主體性之後,又再回個頭來承認接近「細胞我」,或者是「法我」的一種原子論,所謂「三世實有,法體恆存」,然而,但卻無法改變說一切有部否定輪迴主體我的理論事實;所以,犢子部的「補特迦羅論」,就是一種反對說一切有部的「人無我論」,堅持承認輪迴主體我的「神不滅論」。
所以,我們可以由此而作出一個推論,那就是:印度佛教史中的形、神之爭,主要是由於說一切有部企圖要否定奧義書中「梵我論」後所引起的思想爭議;而中國佛教史中的形、神之爭,則是以道家的「物質氣化論」作為前提所引起的另一場在思想,或者是在意識型態上的文化論戰。從根本上來說:這就是犢子部「補特迦羅論」的在印度佛教的議題,在中國佛教繼續不斷地在燃燒和發酵的思想結果。
同時,站在道家的氣化論立場而言:由於精神的存在,主要是以肉體的物質氣化作為根據,才有所謂的「精、氣、神」三寶的成立。因此,一旦人的「精」、「氣」都沒有的話,那麼,「神」也就會跟著消失了。這就是一種以道家氣化論為思考為背景的「神滅論」典型。所以,如果一個人能夠善養這一個「精、氣、神」三寶的話,就可以進一步達到肉體的長生不老,與日、月共存亡的不朽境界。這就是一種典型道家式以肉體長生不老,進而修練成仙的理論基礎。
然而,在中國佛教史上的「神不滅論」,則是直接繼承了印度犢子部的「補特迦羅論」,用來作為輪迴主體、成佛主體的根據,從而跟道家所主張的「神滅論」,作出思想路線的大對決。雖然,兩者的歷史背景是有所不同,但作為堅持佛教輪迴主體的「神不滅論」,必然要戰勝以道家的氣化論為背景的「神滅論」。如此一來,則佛教的因果業報等輪廻學說,在「神不滅論」的輪迴主體肯定下,才有根本成立的可能。
在東晉時代,首先引發有關代表肉體的「形」,以及代表靈魂的「神」之間,到底是誰滅誰不滅等問題爭議的導火線,就是從這一位東晉名士羅含的文章《更生論》開始的。 

 

一、    羅含的生平
羅含(A.D.292-372),字君章,號富和,西晉桂陽郡耒陽人,相當於現今湖南省耒陽市。他曾經娶過秦氏、田氏、李氏為妻,生有七子。據《晉書.羅含傳》卷九二的記載:
羅含,字君章,桂陽耒陽人也。曾祖彥,臨海太守。父綏,滎陽太守。
因此,羅含的曾祖父羅彥,是曾經任過浙江省臨海縣的太守。父親羅綏,則曾任河南省滎陽縣的太守。此外,羅含的祖父羅仁,也曾任光祿大夫。至於羅含,則歷任郡主簿、郡從亊、州主簿、征西參軍、州別駕、尚書郎、郡太守、郎中令、散騎常侍、廷尉、侍中、長沙相等職。
羅含年輕的時候,即博學能文,但卻不慕榮利。荊州刺史三次召他為官,均辭不就。後楊羨任荊州大將軍,因為慕其才學,曾多次引薦他為主簿一職,後經再三推辭不允,最後才勉強就任。不久之後,才調任為郡功曹敕史。古籍文獻中記載有關羅含為人為官的具體事例較多的資料,除了《晉書羅含傳》外,還有《廣輿志》、《世說新語方正篇》、《麓山精舍從書歷朝傳記》、《藝文類聚》、《太平御覽》、《幽明錄》等書,都有較詳盡的描述。
羅含生於西晉的官宦世家,深受祖父輩的儒學薰陶,從小就胸懷大志,聰明好學。小時候,母親去世,父親為官不便帶他,由叔母朱氏代為撫養。如《晉書.羅含傳》卷九二所載:

含幼孤,為叔母硃氏所養。少有志尚,嘗晝臥,夢一鳥文彩異常,飛入口中,因驚起,說之。硃氏曰:「鳥有文彩,汝後必有文章。」自此後藻思日新。
原來,羅含名字中的「含」字,是跟他夢見一隻文彩之鳥,飛入口中而含,因驚而起有關的。於是,羅含就對他的叔母朱氏說了這一個夢,他的叔母就說:「這是一隻有文彩的異鳥,你將來的文章必定很有出息。」可能是由於叔母硃氏對他有了這一番的鼓勵,從此以後,羅含開始才思敏銳,下筆成文,學業進步很快。
 西晉永嘉元年(A.D.307),晉懷帝命瑯琊王司馬睿出鎮建鄴,後改名建康,即今南京。永嘉之亂後湣帝被俘,北方陷入戰亂之中。建興年間(A.D.313-316),當時羅含正是21歲,在州裡曾有人三次徵召他,因戰亂而未上任。西元317年,瑯琊王司馬睿在建康(南京)稱帝,建立「東晉王朝」,時值「永嘉之亂」,人身安全得不到應有的保障。當時,陶侃主政荊州,陶侃與其父羅綏關係很好,而且又是老同鄉,於是才有三次的徵召。如《晉書.羅含傳》卷九二所載:

弱冠,州三辟,不就。
由於羅含的父親羅綏,曾經擔任當時新淦縣的地方官員;即現今江西省的新幹縣;因而認識了當時原籍於新淦縣的征西大將軍楊羨,後來楊羨到了荊州以後,就任命羅含為征西參軍,作為他的主薄幕僚,羅含卻對楊羨的誠意傲然不理,後來幾經楊羨的三顧茅廬,才勉強答應任仕。承如《晉書.羅含傳》卷九二所載:
含父嘗宰新淦,新淦人楊羨後為含州將,引含為主簿,含傲然不顧,羨招致不已,辭不獲而就焉,及羨去職,含送之到縣。新淦人以含舊宰之子,咸致賂遺,含難違而受之。及歸,悉封置而去,由是遠近推服焉,後為郡功曹。
換句話說:就在  晉元帝永昌年間(A.D.322),新淦縣人楊羨當時在荊州擔任將軍,再一次引薦羅含為江夏主簿,羅含再次傲然回絕,後經楊羨多次相邀,才勉強接受主簿這一個職務。後來,當楊羨去職離開荊州時,兩人更是難分難捨,一直送楊羨到新淦縣。由於羅含的父親羅綏,過去曾經在新淦縣當過地方官員,為百姓施行了不少的德政,百姓都很擁戴支持他。這一次聽說羅綏的兒子羅含到這裡來,百姓們為了報答過去羅綏的恩情,紛紛送禮相迎。羅含當時推辭不掉,只好將禮品登記封置起來,等到羅含離開新淦縣的時候,才托人將禮物退還原主。於是,百姓們更推崇和佩服羅含的為人。羅含此舉最後更成為歷史佳話,紛紛為人津津樂道,並在當地廣泛流傳,後來更晉升為江夏郡功曹。
東晉成帝咸和九年(A.D.334),庾亮為荊州刺史,羅含為江夏從事,從時間上來看,42歲的羅含,此時才晉升為從事,可謂懷才不遇。當時,江夏太守謝尚(A.D.308-356)與羅含是方外之交,交情匪淺,無話不談,可謂「心心相印」。謝尚曾對手下官員說:羅君章確實是一塊「湘中之琳琅」。承如《晉書.羅含傳》卷九二所載:

刺史庾亮以為部江夏從事。太守謝尚與含為方外之好,乃稱曰:「羅君章可謂:『湘中之琳琅』。」尋轉州主簿。
所謂「湘中之琳琅」,在這裡,「湘中」是指湖南這一個地方;而「琳琅」則是指美玉。意思是說:生在湖南的羅君章,真是這樣的一塊美玉啊!官員尊重他,百姓也擁戴他,由於其品德如冰心玉潔,就像美玉一般的潔白無瑕。不久,羅含即升任荊州主簿。
東晉穆帝永和元年(A.D.345),安西將軍桓溫,都督荊、梁等四州諸軍事,領荊州刺史時,招羅含為帳下參軍。當時,桓溫帳下參軍有:羅含、孫盛、袁喬、周楚、郗超、孟嘉等。由於李勢在成都稱王,羅含於是參與制訂攻打成漢的作戰方案。
永和二年(A.D.346)十一月,桓溫率軍沿長江西進。第二年(A.D.347)三月,西征軍到達離成都快二百里的彭模(今彭山縣),一天,羅含與桓溫對弈,桓溫連輸二局並要求再下。羅含說:棋局如戰場,要看到對方三至五步棋勢,知已知彼方可取勝,桓溫大悟。後來桓溫派軍士打探敵情,與眾參將、參軍商討進兵方略。派孫盛、周楚帶小數軍士守彭模,看管重輜。桓溫與袁喬、羅含則帶領大軍快兵挺進成都,中途與漢軍相遇,三戰三捷,漢兵潰退逃回成都。桓溫率軍直逼成都,漢王李勢領軍出城迎戰。在笮橋,雙方展開決戰,戰鬥過程中,桓溫差點被射落馬下,將士大驚。在這關鍵的時刻,袁喬、羅含臨危不懼地帶領晉軍往前奮勇衝殺,終於打敗漢軍而佔領成都。李勢連夜逃往葭萌,後來只好投降,成漢從此滅亡。
永和四年(A.D.348),桓溫加征西大將軍, 羅含升為征西參軍。當時朝中有兩大勢力集團相抗衡,也就是桓溫與殷浩。桓溫為了打擊殷浩勢力, 派羅含去江夏郡,搜集太守謝尚的過錯, 想檢劾謝尚來打擊殷浩。這年仲秋,羅含從荊州去江夏, 路上尋思:要不要把來意告訴謝尚呢?正在猶豫不決之間。因為,告訴對方會增加兩大集團的爭鬥,對朝廷不利;然而,不告訴又覺得對不起朋友,真是左右為難。最後,經過再三思考,還是以不告訴對方為妙。承如《晉書.羅含傳》卷九二所載:

後桓溫臨州,又補征西參軍。溫嘗使含詣尚,有所檢劾。含至,不問郡事,與尚累日酣飲而還。溫問所劾事,含曰:「公謂尚何如人?」溫曰:「勝我也。」含曰:「豈有勝公而行非邪!故一無所問。」溫奇其意而不責焉。轉州別駕。以廨舍喧擾,于城西池小洲上立茅屋,伐木為材,織葦為席而居,布衣蔬食,晏如也。
因此,羅含來到江夏之後,決定不跟太守謝尚說明來意, 也不過問郡中之事, 好象是來做客似的,每天都只是與謝尚飲酒談天,討論一些學術問題。從江夏回來以後,桓溫問羅含到底搜集到什麼資料?羅含卻反問說:「謝尚這一個人怎麼樣?」桓溫說:「比我強。」羅含於是說:「謝尚既然勝過你,怎麼能說你的壞話?」所以沒有問出什麼,巧妙地保護了謝尚,緩和了兩大勢力的矛盾。但桓溫知道羅含的意思,也沒有責怪,不久仼荊州別駕。羅含沿著江邊長滿雜草的小路邊走邊想:衙內喧雜,何不在鄉下建一間茅屋,這樣既可以避免喧雜干擾寫作,又可以瞭解民情陶冶心性,何樂而不為呢?於是就在城西郊小洲上蓋一所茅屋,伐木作為材料,編葦為蓆,穿著平民的衣服,過著自己種菜的生活。

 

二、    羅含的《更生論》與死後的後續生命
從東晉開始,晉人針對佛教業報輪迴學說的討論,終於引發了「神滅與神不滅」的大論戰。代表人物有:羅含、孫盛、慧遠、孫綽、戴逵等名士。這些論文,都收集在梁朝釋僧祐所著的《弘明集》當中,如羅含的《更生論》、《答孫安國書》,孫盛的《與羅君章書》,孫綽的《喻道論》,慧遠的《明報應論》、《三報論》,戴逵的《五經大義》等。
《更生論》是古代中國一部最早的哲學著作之一, 文章闡述了萬物更生的原則、規律及性質。這篇文章顯示出從《易經﹒說卦傳》而來的樸素唯物史觀,認為萬事萬物是變化的, 都有其自身的規律,只要能掌握了其中的規律性,就能認識到萬事萬物的本質。例如:
A.    萬物有數,而天地無窮。
B.    萬物不更生,則天地有終矣!天地不為有終,則更生可知矣!
C.    天地雖大,渾而不亂;萬物雖眾,區以別矣!
D.    人物變化,各有其性。
E.    窮神知化,窮理盡性。
這些都是神不滅的經典論證。當時的長沙太守孫盛,字安國,是羅含的好友之一, 看完了羅含的《更生論》,肯定了羅含關於事物變化的觀點,他在《與羅君章書》中寫道:「括囊變化,窮尋聚散,思想即佳。」同時也駁斥了:「形無分散,知亦如之。紛錯渾化為異物,他物各失其舊,非復昔日。」羅含看了孫盛的信後,寫了《答孫安國書》,從書中看,羅含並沒有接受孫盛的觀點。
針對羅含的《更生論》,中國的湖南城市學院陶用舒教授,曾經寫了一篇名為《湖南最早的哲學家羅含》的文章。文章中提到:「羅含是頗有成就的思想家、哲學家、地理學家,其《更生論》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哲學著作。在《更生論》的言論中,有不少辯征法的思想光輝。」由此可見其對羅含的思想評價,的確是相當之高。
而所謂的「更生」,就是指:在一期生命結束,或者是死亡之後,是否還會再出生一次。這一種死後又再次出生的觀念,對於傳統的中國人來說,更是相當的不可思議。因為,站在傳統的道家氣化論的立場,人的身體一旦死亡之後,那就是一切氣息的離散,當然就是「塵歸塵,土歸土」,根本就不會有下輩子所謂「更生」的問題。然而,佛教在業報因果,以及輪廻學說的堅持下,人在今生死亡之後,會在下輩子再次投胎出生的輪廻理論,當然就是順理成章了。如羅含在他的文章《更生論》中所說 :

善哉!向生之言曰:「天者何?萬物之總名。人者何?天中之一物。」因此以談:「今萬物有數,而天地無窮。」然則,無窮之變,未始出於萬物。萬物不更生,則天地有終矣!天地不為有終,則更生可知矣!尋諸舊論亦云:「萬兆懸定,群生代謝。」
在這裡,羅含認為:《易經.繫辭傳》第五章中所謂「生生之謂易,成象之謂乾,效法之謂坤」,這一種說法,也正代表了一種「生生不息」的不斷創造精神,也就是所謂的「向生之言」。因此,這裡所謂的「天」;或者是「世界」,其實就是指宇宙萬物的全體;而所謂的「人」,則只不過是代表宇宙萬物全體的其中一小部份而已。由於宇宙萬物的全體性是有一個不變的定數,而「天」;或者是「世界」,則是擁有無窮變化,不斷創造的可能性,不可臆測。然而,這一個充滿無窮變化,不斷創造可能性的「天」;或者是「世界」,也只不過是從宇宙萬物的全體性而來的。所以,宇宙萬物的全體性如果不會循環再生的話,則無窮變化的天地,總會有一天必須面臨到一個最後終結的問題,那就是:世界末日的來臨。
可是,根據我們的經驗法則,真正的世界末日是不會來臨的,基於這一個原因,我們可以作出反推:「天」;或者是「世界」,其實就是一個不斷循環,生生不息的再生系統,所謂「萬兆懸定,群生代謝」,也正好說明了這一種宇宙生生不息,眾生代謝循環的輪迴現象。接著,在《更生論》中又說 :

聖人作《易》,已備其極。窮神知化,窮理盡性。苟神可窮,有形者不得無數。
這一段《更生論》的引文,其實正是源自於《易經﹒說卦傳》第一章中所說的:  
昔者,聖人之作《易》也,幽贊神明而生蓍。觀變於陰陽,而立卦;發揮於剛柔,而生爻﹔和順於道德,而理於義﹔窮理盡性,以至於命。
在《易經﹒說卦傳》中所說的聖人,大概就是指《易經》的創立者伏羲氏,他透過幽贊神明的方式,用蓍草和龜甲來進行占卜。首先,在觀察陰陽變化的規律而產生了乾、坤的八卦;再從八卦的剛柔推演,而演變出六十四爻;然後,又把道德的基本觀念,完全匯歸於義理之中,這就是所謂的「窮神知化,窮理盡性」。假如,我們的精神生命是有窮盡的一天的話,則我們的形體生命就不可能變得無窮盡了。在《更生論》中又說 :
是則,人物有定數,彼我有成分。有不可滅而為無,彼不得化而為我,聚散隱顯,環轉我無窮之塗。賢愚壽夭,還復其物;自然相次,毫分不差;與運泯復,不成不知。遐哉邈乎?其道冥矣!
事實上,宇宙間的人和事的整體性,都是冥冥中有一個固定的總數量存在,而你我彼此之間,也都有一個固定的成因和份量存在,這就是所謂的「宇宙不滅的因果定律」。因此,在「宇宙不滅的因果定律」的情況下,任何世間的萬物,都不可能會被消滅而成為了虛無;同樣地,他人的自我也不可能化為自已自我的聚合和分散,隱藏和顯現。由於萬物的自我就是循環流轉在生死輪迴的道路上,所以,不論聖賢愚笨,長壽夭折,都會回歸到他的本身,按照自然的順序,絲毫不差,與天地間的運行同歸生滅變化,自已卻完全地懞然不知,沒有感覺,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宇宙法則。在《更生論》中又說 :
天地雖大,渾而不亂;萬物雖眾,區已別矣。各自其本,祖宗有序;本支百世,不失其舊。
由此看來:天地之間,雖然也是一個很大的空間,然而,就在這混沌之中,依然是不失其冥冥中的秩序,所謂「渾而不亂」。宇宙萬物,雖然也是千差萬別,相當複雜,然而,我們也可以把它們作出分類,所謂「區已別矣」。再從萬物分類的立場來說:萬物的存在,都是各自有其根源;正如同我們的祖先,也是有其祖譜宗族,有本有源,都是可以加以追溯的。在《更生論》中又說 :
又神之與質,自然之偶也。偶有離合,死生之變也。質有聚散,往復之勢也。人物變化,各有其性。性有本分,故復有常物。散雖混淆,聚不可亂。其往彌遠,故其復彌近。
在這裡,羅含認為:屬於精神的靈魂與屬於物質的身體,乃是一種自然的組合狀態。就在這一種組合的狀態中,人生自然就會有生老病死的變化。屬於物質的身體乃純粹是氣的聚合和分散,然後循環往返,不斷地聚合和分散,這正是物理世界大自然的輪迴現象。然而,人生的肉體變化,又必須要以精神的靈魂作為依歸,有了這一種依歸,精神的本尊以及肉體的分身,才能得以確立。事實上,輪迴現象就是以靈魂作為本尊,開始進入到以不同肉體作為分身的結果。常肉體的分身分散而成為地、水、火、風四大元素的時候,彼此之間是可以互相混淆在一起,然而,當四大元素開始組合而成為我個人肉體DNA的時候,我個人肉體所擁有四大元素的物質,卻跟你個人四大元素的物質,是不可以混為一談的。因此,大自然本身,不外乎就是這一種循環不息,遠近往返的輪迴過程。所以,人生的一切悲歡離合,就是發生在同一個靈魂,開始進入到不同肉體時所產生的情感交替現象。如《更生論》中所說的 :
又神、質冥期,符契自合。世皆悲合之必離,而莫慰離之必合。皆知聚之必散,而莫識散之必聚。未之思也,豈遠乎哉者。
在這裡,所謂的「神、質冥期,符契自合」,就是指:靈魂與肉體的相互結合,主要是以業力結果的相對感應原理底下所進行的,這也就是佛家所說的「業報感應原理」。因此,尊貴的靈魂,就會感應到尊貴的DNA作為你這一生的肉體,然後,這一顆有尊貴的靈魂相對應的DNA才會開始進行授精卵的細胞分裂,不斷進行複製,最後,才形成我們今生今世所擁有的身軀。因此,從佛家輪迴觀念來看:有這一生的出生,就必然會有這一生的死亡。然而,正由於有今生的死亡,才會有下一輩子的投胎重生。所以,從這一生的死亡,然後再推論到有下一生的更生,這也正是羅含在這一篇《更生論》中的重要論證。最後,在《更生論》中又說 :
凡今生之為,即昔生;生之故事,即故事。於體無所厝,其意與已冥,各不自覺。孰云:覺之哉!今談者徒知向我非今,而不知今我故昔我耳。達觀者所以齊死生,亦云死生為寤寐。
因此,我們在這一生中的所遭受到的種種遭遇,其實都是前生所種下來的種種結果。所以,這一生的故事,其實就是前一生的故事。雖然,今生的身軀跟前生的身軀是不一樣的,然而,它卻是同一個靈魂的不同轉世,但當事人本身卻毫不察覺,毫不知情。一般人只知道過去的我不是今天的我,但卻並不知道:今天的我,其實是過去的我所造成的。莊子在《齊物論》這一篇文章中說:齊生死以為一。又說:莊周夢見蝴蝶,蝴蝶又夢見莊周。到底你是莊周?或者是蝴蝶?根本就分不清楚。難怪莊子把生存比喻為夢醒;而把死亡比喻為入夢,正是這一個道理。

 

三、    羅含的《更生論》對晉人輪迴觀念的初步確立
羅含的《更生論》,可以說是對晉人迷戀道家長生不老,辟穀成仙思想的當頭棒喝。由於晉人對道家神仙思想的開始夢幻破滅,因此,必須要尋找另一種生命永恆存在的替代品,藉以填補晉人在心靈層次上的空虛感。基於佛家多生多世輪迴觀念的提出,晉人開始明白到:原來一個人的個體生命,是不應該只有今生今世的「一生論」,而應該是綿延不斷多生多世的「多生論」。由於生命原本就是多生多世的,因此,死亡其實就是等於再換掉另一個軀殼,等待下一輩子再次出生前的前置式作業而已。所以,佛家多生多世的輪迴學說,根本就可以完全地取代了道家式的辟穀長生思想,從而成為了晉人在面對死亡恐懼時,心理上的的另一種堅張的武裝力量,這就是一種「信輪迴,得永生」的生命無限信念,有了這一個根本信念,人們對於死亡的來臨,就比較不會再感到那麼恐懼了。因此,從輪迴的角度來說:死亡只不過是在等待下輩子的再次出生,根本就不是一切幻滅,一無所有。所以,透過了我們的下一代,人類的肉體就可以代代相傳,從父到子,從子到孫,生生不息,千秋萬代。同樣地,透過了佛家的輪迴信念,每一個人的靈魂,從前世到今生,從今生到來生。雖然,肉體身軀在每一生中或許會有所改變,但基於同一個輪迴主體的投胎轉世,也同樣是生生世世,直到永遠。
由此可知:自從佛教的輪迴思想傳入中國以後,中國人就開始意識到:物質身體的後代延續,除了是透過父母本身遺傳基因的複製傳遞之外。更重要的是,透過精神不滅,靈魂的輪迴轉世,就可以完全地取代了道家式的長生不老,修練成仙的永恆訴求。因此,個人的生命追求,除了是原有儒家式的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三不朽之外,同時,更增加了佛家式的輪迴轉世,因果業報的生命永恆信念。在大乘菩薩行的利他主義思潮的鼓吹底下,儒家式的入世主義,以及道家式的遁世主義,終於獲得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思想全新面貌。就在這一個時候,中國傳統的孝道觀念,已經不只是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」了,除了對父母的肉體生命要有生養死葬的道德責任之外,還要進一步關心到父母死後的靈魂超渡救贖等問題。因此,除了清明、重陽的春秋二祭之外,更增加了盂蘭盆的中元普渡法會,救渡自己在過去生中的七世父母,脫離苦海,同生極樂,共證菩提。所以,自從佛教的輪迴思想傳入中國以後,不但豐富了中國人多生多世的人生觀,同時,也豐富延伸了儒家思想中孝道文化的內涵。除了重視原有的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」的肉體生命不斷延續的觀念之外,更重要的還有多生多世父母的靈魂超渡等靈性救贖等問題,也一併在孝道思想中獲得了重視。最後,就連風水堪輿學中所原有的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的陰間、陽間,陰宅、陽宅的二元世界相對觀,也漸漸地被佛教的六道輪迴思想觀所取代。無怪乎荷蘭萊頓大學許理和(Erik Zürcher)教授曾經寫過一本著作,就是以「佛教征服中國」來命名,真是最貼切不過的描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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